六十几岁,世界上的著名奖项尽收,库切几乎没有余地,更没有留情地将此时的一个年老、隐居盛名之下老男人的曾经过往的困顿年华呈现了出来。正是这样的决绝,库切带着一次性论及自己的一切的决心走入了人性深处。库切:为不得志的人树碑立传
文_朱白
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.M.库切
《夏日》 (南非)J.M.库切 著 文敏 译
定价: 29.80元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0年7月版
人类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品
以个人永远狭隘的眼光来看,我觉得库切是那种运气不错的作家,不但早早就得到了世界的认可,还能够在此后最好的年华拥有旺盛的创造力—这两 点同时在一个人身上闪现并持续发光,是很难得的。我们能见到太多的作家,在所谓的成名之后败落成为惯例,艺术巅峰集中在“处女作”,这到底是一种悲哀。收 眼回望一下我们当代的华语作家,有几个在五六十岁的创作壮年还在孜孜以求地写呢?这究竟是他们的悲哀,还是你我的不幸?
不知道这位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,算不算那种通常所说的天生为文学而生的作家,在他的生命履历里,经常可以看到那种仿佛计算机程序 般精准的对位,即生命经历与文学作品的一一呼应,在生命经历中找到文学对此的阐释、在文学纸张中找到生命的注脚。作家的生命与他的文字,到底是谁影响了 谁?这显然是个鸡生蛋、蛋生鸡的问题,一种含糊却也聪明的说法是,这是两者双重作用与反作用的结果,也就是说,库切的生命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,他的文学作 品也同时在影响着他的生命轨迹。前者比如他因为想写小说成为作家而对其他工作不上心(这在《夏日》里有章节讲到),后者比如他正是因为有了文学上带来的成 就继而远赴澳大利亚定居。
一位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一个虚构的自己,继而影响到现实空间里自己的生活,这种反作用在小说家那里也并非罕见。
通常,这部《夏日》被视为库切的自传体小说,是继《青春》、《童年》之后三部曲的终结篇。这里有必要先说说“自传体小说”这个概念,在我看 来,文学评论家们“杜撰”出来这样的概念,实在是偷懒的做法,小说即为虚构,或者也可以不虚构,所谓不虚构也可称之为虚构。简单说,就是不能因为作家动用 某些真实的情节、真实的元素,就否认其虚构性,虚构是小说的唯一手段。在我来看,这部《夏日》可以分两种来看—一是自传,库切自己给自己作的一部传记,既 然我早晚都要死,而死后难免被众人议论和书写,那么不如我自己先来吧,2009年的库切早已经是世界名人,写一部传记说得过去,他想深度地发掘自己的内心 世界以及所谓人生道路上的那些微小细节,只能以这种“连窝端”的方式一次性将自己清空;二是小说,库切的一切形式都是为了小说准备的,不存在现实经历,只 有形式的推敲和琢磨,也就是说这是库切发明的一种新的形式。两种阅读体验方式,没对没错,随你怎么看。我的意思是,聪明的库切早就将两种人的嘴都堵住了, 他无须承担任何责任。
《夏日》中记录的“约翰・库切”与作家库切有着诸多雷同,里面的若干情节完全有出处,不但在库切的以往小说均可找到相关情节,更可以直接对 照库切的个人简历。但这也许正是库切愿意干的一件事—真真假假,让你难以分辨所谓的虚构和真实。作家用可追寻的细节,来填充自己的故事情节,这并非独特, 也非投机取巧,而是自然而然的手段,一切都是为了小说的圆满。我觉得大家与其像考证派般地解读这里边八卦情节的真伪,不如放下紧张情绪,好好来欣赏这样一 部注定将进入人类文学史的伟大作品。
这一次论及自己的一切
从人类的苦难史、浩劫命运到成功史、不完全成功史、非典范奋斗史,都在文学史上有着过多的注脚,似乎造成一种凌乱却也显现的错觉,即小说总 是要描写那些能成为典型的人生命运才算是小说,就像拍感情的电影一定要像《唐山大地震》那样才算震撼。这当然是因为没有艺术修养造成错觉,也是这个发展中 国家的一种障碍,即审美障碍,我们正在无法也无能力去欣赏一些非典范的人类命运。这一次,库切就是用自己的人生故事,虚构了一个不得志也不成功、不典范也 不构成史诗的故事,让我们好好领悟一下人生一种。
给死去的自己写一本传记,这个想法对于小说家来说不难,但能在实践中将之完成并抵达这门艺术的巅峰之处的,就没见什么人能做到了。“库切” 的传记并非完整,1972-1977年,正是他处于人生踌躇徘徊的阶段,尚未成名,是否能以“作家”头衔立世也未知,生活、感情、事业样样不得志。跟事业 衰败颓唐的父亲生活在一起,是一种不得已的朴素;还有暗恋和不成形的感情,留恋于背叛、草率和畸形的情感显然不是一个及格的感情生活;还有不明朗的事业, 一份是谋生的教职工作,不称心,而且还遭到投诉,至于是否能成为一名作家则更是在不可预料中……此时的“库切”正处于成名前的沮丧不定中。
库切找来五个人物访谈、五个视角,都是贴合他要表达的内心的。从“库切”残存的日记中选定了五位相关的人物进行采访,“库切”的老情人茱莉 亚、“库切”表示过好感的表姐玛戈特、“库切”曾经苦苦单恋过的舞蹈老师阿德瑞娜、“库切”在开普敦大学教书时的好友和同事马丁以及另一位同事兼情人苏 菲。他们的出场,是要从各个角度来表达、阐释这个不得志人生的各个侧面。
《夏日》的“茱莉亚”章节中,“库切”爱上了一个事先张扬要勾引他上床的女人,但是这段爱情在当事人茱莉亚的描述里,丝毫不见男欢女爱式的 激情,只有一个中年沉闷男人孤独的背影。如果说库切在这部小说中,想彻底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位孤独的旅者、可怜而无能的男人,那么,他得逞了。他集中了被采 访的几个人多重视角取证下,“库切”的孤独和无能是无可争议的。
库切的照片不难找到,你看他的样子,轻易就能得出结论,这不是一个丑八怪,也非一眼即知的猥琐男人,但库切几乎不留任何情意让五个人分头证 明,这个“库切”除了后来成名成为伟大作家以外,30几岁的南非生涯,简直糟透了,而这糟糕的境遇又都跟他孤僻的性格以及荒诞平庸的外形有关。库切并非不 敢触碰自己真正死穴的作家,看《青春》和《耻》这类小说你就知道,如果没有深入到人性内部的经历和思考,是不能写出哪怕是看似随意的那些情节的。
但库切为什么这一次在自己的外貌上这样“不诚实”呢?他将自己人生的失意,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外形扯上关系,除了工作上的低落,还有男女之事 上的惆怅,库切有意无视“库切”内心的狂躁,甚至不为“库切”说上一句公允的话,任几位被访者侧面攻击,“性冷淡”,多么极端的字眼,成了大作家在成为作 家之前几年里的生活写照。外貌可以随意调侃,我猜,此时的外貌是库切对照内心的一种巧妙写法。
在“玛戈特”一章里,库切继续借一位表姐的口,对自己展开一种近似凶神恶煞的严厉戳穿。“不能在事先没有向他保证一切都没关系的情况下要求 看他的诗,他是不能被嘲笑的……在这里,诗歌是不属于男人的,是能局限于孩子和‘老处女’—双性的‘老处女’!”这时候库切就是一个敞开心扉的老人,面对 曾经“蒙羞”的过去,他敢于回首,并且如此严厉。你发现了,这不仅仅是自嘲,更是嘲讽一个活该被嘲笑的时代。表姐暧昧之中似乎知己般的嘲笑,是他记忆中的 “污点”。笑更让人刻骨铭心,这种个体的记忆才是人类的心灵史诗。
1972—1977年短短六年的几个片段,在我看来,库切已经论尽了自己的一切。狡猾的库切在别人绞尽脑汁如何创新的时候,返璞归真般用了 一种最省力的方式,彻底将自己的“一切”宣泄了个够,一次性地,不惜看穿自己的猥琐和无奈。他愿意撕开外衣,然后再扒开自己的皮肉,露出一副不那么健康, 更谈不上什么美感的血肉之躯给你看。六十几岁,世界上的著名奖项尽收,在荣誉与生命达到那个美妙的交叉点后,库切似乎真的可以放下一切来极致地说自己想说 的话了,他几乎没有余地,更没有留情地将此时的一个年老、隐居盛名之下老男人的曾经过往的困顿年华呈现了出来。正是这样的决绝,库切带着一次性论及自己的 一切的决心走入了人性深处。
每个人都有一座丰碑
对于个人阅读体验来说,能在二十几岁读《青春》、三十几岁读《夏日》,这种时间上的暗合让我非常得意。对于写作者来说,只有“过去了”才能 回望,以及回望之时认真面对,通过《等待野蛮人》、《迈克尔・K的生活和时代》、《彼得堡的大师》、《耻》等二三十年的写作,在他六十多岁时赢得了世界的 承认,这个时候他一定知道,所谓荣誉、所谓名声已经不可能再跑了,或者说,他为之奋斗的终于有了结果(不得不承认世俗眼中的成功,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何时 都是有效用的,这在库切的小说中也不难发现),那么他可以回望过往了。
《青春》就是一部他可以正视自己之作,哪怕这种正视本身就是一种灼伤,对于此时的库切来说,已经具备了承受的能力。如果说《青春》是库切对 自己年少岁月的一种审视和揭露的话,那么等到他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地球上最大的文学奖项,随后创作的《夏日》就可以称之为一部戳穿自我和为不得志 人生树碑立传的作品。
库切为不得志的、谁也不知道后来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小说家的人,写了一段残缺的生活史,他在给这个众所周知而又司空见惯的小人物树起了一座丰 碑,尽管这碑文上刻写上去的都是卑微和不得志的片章细节,但它们正好见证了生命的一个过程,称不上奇迹但却真实存在。真实得可以让人直视之后产生被灼伤的 危险,小而卑微,低头而事事见拙,并非苦难,却有了一种让你我共通的伟大力量,这力量看似微弱,却可以与史诗并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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