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8月15日星期日

与李泽厚对话:“中国要过封建资本主义这一关”2

与李泽厚对话:"中国要过封建资本主义这一关"2


今年建国60周年的国庆阅兵式,我就在北京。 我在阳台上可以看到焰火,很好玩。我们的胡同口,大家不准走出,进出都要拿着身份证。居委会认识你的,就放行。你要是外面陌生人,就会有问题。国庆前搞过 三次预演,弄的很紧张。很多老百姓都在骂。我根本就不出去。我的家很靠近天安门,散步20多分钟就到,很近的。国庆阅兵这样做法,是一种倒退。现在一种很 可怕的想法是,自以为经济好了,又抵抗住了金融危机,就觉得这一套做法很有用,就想把它巩固下来。这是很可怕的,会掩盖很多问题,包括经济上的问题。老一 套的做法,也有应付不了的时候。

中国不要有"戏剧性变化"
中国的下一个"三十年",我希望它能够走得比较和平,时间会比较长。你想五年,甚至十年来个大转变,恐怕不太可能。 但是最危险的想法是认为现在的制度很好,要巩固它。包括现在搞儒学,就是为了巩固现在这种政策,这很危险。我很相信经济的力量,我认为, 因为经济的力量,某些制度不得不改变。假如真正把内需拉动了,大家真正都有钱的话,那就不太一样了,有钱人就知道维护自己的财产、房屋、汽车。现在有一个 好的趋势,就是拚命向农村发展,中国那么多人口,只要技术真正起来以后,内需真正拉动了,那时候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维护个人权益,就会逼着政治慢慢退让。所 以对眼下"中国模式"这种东西,我觉得要迎头痛击,因为它这个模式就是要巩固目前的政策与制度,是错误的。而高唱民族主义,也是危险的。
和刘再复(编者注:中国著名文艺批评家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所长,现旅居美国)写《告别革命》一书时,我把政治民主摆在很后面,连他都持怀 疑态度,他没有表态。当时有人批我批得很厉害,甚至有人身攻击,甚至说我想讨好共产党,是想回来做官。但我认为我的想法是对的,我现在还是看准经济的力 量。80年代初我就讲,中国最早的法律是《外商投资法》。毛泽东时代是没有法律的,连《民法》、《刑法》都没有,就凭政策办事,靠批条子。所以,现在我很 担心国进民退的问题。我希望民营经济继续扩大。金融危机来了,国营企业的影响又变得很大,如何使民营经济进一步发展,使中国的国内市场能够真正成型,还差 很远。农村那么大,如何真正使大家都有钱。有钱才能买东西。等到大家都有自己的财产,这个维权意识会越来越强,政治上慢慢就会改变。首先就会反映在党内的 不同利益上。在利益集团之间,包括权贵利益之间也会出现矛盾。各种利益就会慢慢争取一个政治上的结构,并慢慢成型。但这是比较长的过程。
我 在92年的时候就写过,中国不要再有戏剧性的变化。戏剧性的变化,人们看了很痛快,但是效果是不行的。所以我为什么把政治民主摆在最后,就是这个道理。舆 论也不是要求一下子全部开放,可以慢慢的,我一直讲逐步。讲改良。《告别革命》讲的,就是事情慢慢来。我曾说过,中国的民主大门不是冲开的,是挤开的。你 在这挤一点,我在那挤一点。
中国知识界"堕落"了吗?

中国的教育体制存在大问题。教师要评职称,评职称现在要求 量化,要多少字、多少书。现在给钱做什么项目,国家规定什么项目给你几十万,甚至几百万,你报个项目批一笔钱,于是大家都去争这个东西。这就造成学术界制 造垃圾,制造腐败。很多人追逐这个东西,他要评职称,副教授要当教授,讲师要当副教授,教授还要分好几等。所以很多人制造本身毫无价值的东西,这是体制逼 迫人这样作为。现在最大问题是教育问题,从幼年到大学,都是如此。

现在,中国的知识精英太没出息。 真正所谓耐得住寂寞的又有多少人?开会、讲演、上电视,名利双收吗,又出名又有利。都是买房子,买车,大家攀比。现在抄书抄袭,剽窃,已习以为常。我说, 你抄了书你就必须离开学术界,你可以做生意去,你做别的去。只要你抄书就应该离开。但是现在不执行这个东西。所以,有人说名教授都可以抄,我为什么不可以 抄?就搞成现在这个恶劣的状况。但我相信,中国知识界总有极少数人能够坚持住。
北大现在搞的中学校长推荐制度,我觉得就是倒退。这个事情我看五年后肯定会废除。文革时候不就搞工农兵推荐学生吗?我觉得中国的教育是大问题,摧残了多少人,本来很有希望的人,中国人不笨,都好学,但最后牺牲掉了。责任首先在教育部,它有权力改善这些问题。
现在的问题,是有法律不执行。你看我们这条胡同,规定是单行线,但旁边有国家机关,车子就照样走,包括警车都这样。交通警只能管着出租司机。这就是 官本位。你有办法吗?讲来讲去都是封建特色。我讲封建特色资本主义是有具体内容的。封建制,整个就是向官本位靠拢。现在,庙里的和尚是处级还是科级,还有 这样的?这不开玩笑吗,这在封建时代都是没有的。
我对中国,即使在"六四"事件以后,我还是审慎乐观的。我觉得中国经济发展以后,不管怎么样总会取得成绩。中国的优势就是人多,现在知识分子数量也比较多,总会出一些人才,这个我不是特别悲观。但是,我认为教育的问题很大。这要花很大的力量去解决。
我记得当年开人代会,我是人大代表。我提出新民主主义丢弃得太早了。当时就是很刺激的话,我的意思就是社会改革搞早了嘛。现在连那个时候讲过的都不 敢说了。现在大家就是举手。为什么不开放?这个开放其实很容易。即使这些代表不是选出来的,是上面委派的,总可以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吧。而现在他们只是是 花瓶,毫无意义。委员长、副委员长一大堆,干什么?政协也好,人大也好,一旦这两个机构真正能够参政议政。 "两会制度"慢慢改,还是有希望的。
在美国实践"吃饭哲学"
我今年79周岁,在美国退休快十年了。平时跟外界没什么社交来往,外面的会,我也很少参加。我出国的时候61岁,教了8年的书,99年退下来。选择 美国科罗拉多,有点偶然性。87年的时候,我从新加坡到美国,就落脚在科罗拉多。那里每一个月,学生上一门课,集中教学。所以我那时候每天都有课。其实这 个制度不好,美国有一阵子都实行过。现在坚持下来的好像就两个学校,他们算一个。因为短期,对学校有利,你可以请一些人来,上完就走,钱付的少。所以我在 那教过一次,后来他们不断向我发出邀请,当时还有别的地方邀请,我说,我是不图名只求利,哪里给我钱多,我就到哪里去。他们给的待遇比较好,不断邀请,所 以就到那个地方去了。我太太和小孩都愿意在科罗拉多。虽比较偏僻。但好处是对老人健康最好,阳光很多,说一年300天有阳光,是夸张的,至少200多天有 阳光,自然环境太好了。

今后我回中国的机会不会很多,可能越来越少。我太太根本反 对我回来。但不回来太寂寞。我的书愿意在大陆出,不愿意在香港台湾出。大陆有读者,我这个东西对他们有意义,我很高兴。你说我出国以后没有太强的失落感或 "疼痛感",觉得以李泽厚的地位,应当去美国最好的学校当教授,做研究。其实,美国许多出名的地方也邀请我去,我没去。让我讲演,我没去。哈佛邀请我了两 次,我也没去,我不在乎那个东西。我在美国,什么名气都没有,这没有什么关系。我只是普通人。

刘再复与我在跟我在科罗拉多是邻居。在美国生活,某些方面他更艰难些,比如用英文沟通。他很热情,比我勤奋,整天看书。他爱劳动,院子很大,当园 丁,他很愉快。他很少回来,去年回来一次,二十年出去第一次回来。有人问我,你后悔没有。我有什么后悔,我非常高兴。即使你现在给我很多名誉,有什么意思 呢,我觉得毫无意义。
到了美国,我61岁开始学开车。现在我的车,就是买菜车。我是赤手空拳打天下,现在我经济情况很好,根本不依赖孩子,我精神也非常好。我从美国回 来,坐商务舱,自己掏钱。自己打出天下,我很满意。我无求于人,我非常独立。我讲吃饭的哲学,自己也身体力行。现在我是自由之身。
近年来,我还买了一些基金投资,涨的很好,我买对了。我买基金,基金我也不会挑,他们有几种选择,有最有风险的,有最保险的。我买比较保险的。我经 济上安排得很好,钱用不完。以前在中国生活的时候,我靠的是稿费。1961年后,我有段时间工资每个月才18块钱,但是我不怕,我有稿费,我有几千块钱的 稿费。我到了美国以后, 本来就是要靠自己奋斗。人活着必须吃饭,但是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活着。这就是吃饭哲学的真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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